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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贰章 无所谓
 作为世族的小姐,命运从来不能自主。她注定在那华贵而森冷的可怕牢房中长大,然后又嫁到另一个华贵而森冷的牢房中,面对更多的争权夺利,尔虞我诈。

 她未来的丈夫也会像苏家的男子一样仗势凌人、欺男霸女、*无道、卑劣狠吗?她未来丈夫的妾们,也会像苏家的女眷们一样,明争暗斗、手段用尽吗?芽每每想来,便让人觉得全身冰凉,心中一阵阵寒意上涌。

 没有想到的是,叔父对于她的婚事,根本不愿费心思。偶尔听说一个叫梅文俊的水军武官很是出色,就定下了亲事。

 而她面对这样的归宿,没有失望,只有欢喜。她不求富贵荣华,只愿至亲之人,真心相待。她不羡名门大阀,只求能得一丝温情,一点关怀。

 “姑爷来了,姑爷来了。”凝香快的声音打断了苏思凝的沉思。她全身一震,猛地揪紧了自己的衣角。

 凝香欢喜喜关上窗,靠近过来,“我瞧见了,姑爷正冲房走过来呢,可算是应酬完客人了。”

 苏思凝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呼吸,心却又跳得厉害。

 前院的喧哗鼓乐,仿佛一下子到了遥远的另一个世界里,耳朵尽力去捕捉门外那渐渐接近的脚步声。

 他来了、他来了。她的掌心忽然出汗。

 听说他是个英伟男儿,听说他年少志大、武艺出众,听说他英俊高大、朗,听说他待人亲切、侍父孝敬,听说他…

 那脚步声清晰明快,让苏思凝的心跳不知不觉追随着脚步声。

 他就要进来了。他会在红烛下挑开她的头巾,哎呀,我今天坐了这么久,妆也不知花了没有?芽旁人常夸我漂亮,不知他看到我可会喜欢?芽

 心中是窃窃的喜悦,深深的忐忑。

 脚步已在门前停住,苏思凝紧张得全身都僵了。

 他就要推门进来了,我该怎么办?我应该对他说什么话?

 思量复思量,心绪如麻。

 她只是觉得脸上红得像火烧一般,嗓子发干,好像发不出声音。

 门被推开的声音,听到耳边,就像霹雳响起,她几乎要坐不住从边站起来了。

 然而,这个时候,比霹雳更响的声音却从远处迅速接近。

 “海疆有战事,梅文俊接军令。”

 苏思凝一怔,然后清楚地听到,脚步声再起,这一次是由近而远。

 一颗心猛然沉下去,苏思凝只觉手脚一片冰凉。

 “这是怎么回事?芽小姐,这、这…”凝香慌乱地叫了起来。

 苏思凝忽然从上站起,一丝也不顾大家闺秀的气派风度,一把拉下头上的盖头,直扑门前。

 门外,漫天星月下,一个高大昂扬的身影正在远去。

 “相公。”这一声呼唤,她在心深处唤了千万声,带了无尽的甜美、向往、期待…平生第一次叫出这两个字,却充悲哀、乞求。

 脚步一顿,那人没有在月下回头。

 高大伟岸的身躯,在深深夜中,仿佛正背负着难以思量的重担,“军情紧急,军令如山,恕我不能不去,请…”他顿了一顿,仿佛有些不习惯说,“请娘子安心在家侍奉爹娘,等…”他深了一口气,语气竟有些颤抖,“等我归来。”

 苏思凝心中酸涩,她的丈夫为何不肯回头?芽可是因知必然离别,所以才不忍回头?芽可是因为不舍,所以声音才带着颤抖?芽

 她的丈夫要上战场了,沙场险阻重重,又怎能让他心有牵挂?芽她心中恨不得痛哭一场,却又装出镇定之,“家中一切,相公无需担忧,沙场多险恶,相公多珍重。”

 梅文俊仍然没有回头,他只是点头,点头的动作也是沉重而迟钝的,然后,他快步离去,快得仿佛是害怕再一迟疑,就不能再离开,不忍再离开。

 苏思凝强忍心头痛楚,遥望他远去的身影。在心中默默发下誓愿。

 她会为他孝敬公婆,晨昏定省;她会为他持家业,管理仆从;她会为他衣制鞋,学做羹汤。在他远征他乡之时,她要为他打理好家中一切;在他得胜归来时,她要远出几十里;在他带着一身征尘出现在长路远方时,她要用最甜美的微笑他。

 他是她的丈夫,他是她的天,他是她未来无尽岁月里的太阳,他是她生命里仅能有的一切。

 可是,为什么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要落下来啊?芽这是她的新婚之夜,这是她的房花烛。可是,她的丈夫却不曾挑开她的盖头,不曾与她共饮过一杯酒。

 她从知道他名字的那一刻,就幻想过无数有关他的事,她悄悄打听他的一切,偷偷为他写下诗文,不为人知地在心中编织有关他的一切。而今,她却连他的面容还不曾见过。

 她伸手拭泪,却不知泪水越拭越是止不住。她却连痛哭也顾不得,只是定定地望着那走向园门,眼看就要走出视线的身影。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只想在这一刻,把他那高大伟岸的身影,深深铭刻在脑海中。她不知道,这一战会持续多久,她却只想把他曾说过的每一个字,牢牢记住,永不忘怀那清朗好听的声音。

 *****

 纤纤玉手,捧起清香一炷,在佛前深深三拜,小心地把香入观音像前的香炉中。苏思凝美丽的脸容中一片虔诚,双手合十,低低诵念着经文,盼着他早早回家,以慰双亲,也让她芳心早安。

 自从梅文俊房之夜,听调远赴战场之后,她强忍悲伤,上奉公婆,下理家业,尽心尽力,做好梅家的媳妇。

 梅家二老都是温厚良善之人,对这来自大家族的美丽媳妇爱护怜惜出于至诚,让幼失父母的苏思凝,真正尝到了至亲长辈的爱护。

 梅家的下人仆役大多老实听话,对这位据说来历非常高贵的少夫人,敬若天神,有令必遵。梅家连主人带家仆也不过二十来口人,绝无苏家大族门阀派系纷争、内斗不休的种种丑态,从大家族中出来的苏思凝,管理这样一个薄宦之家,自然是得心应手,轻松随意。不但梅家长辈喜爱,下人敬重,就是来往亲友,也无不赞这位梅家少夫人,聪明美丽、进退有度、举重若轻,实是难得的贤妇。

 自嫁入梅家之后,几乎诸般随意,只除了她的丈夫,不在身边。自从梅文俊赴海疆之后,一向只览诗书、少读佛经的苏思凝,便去水月庵中,请了一座观音像,奉于房中,早晚三炷香,诚心诚意,祈求。无数次请诸天神佛,保佑她的夫君平安归来。

 说什么侯门世阀女,说什么多才女红妆,又何必特立独行,清高出尘。若得夫郎归,她愿做市井愚妇人,朝朝诵经文、夜夜拜佛前,求的无非是,至亲之人平安无事。

 或许真是神佛有知,感她虔诚吧,前不久,传来了海疆战事大捷的消息。她一直提起来的心,才稍稍放下。欢喜之余,更加盼着夫君早回家。多想亲眼看他无恙,多想亲手为他洗去征尘,多想亲耳听他讲述那战场的故事,多想早些知道,她的夫君是多么英雄了得。

 最近几天,战后归乡的军士将领们,陆续有人回乡,天天门外都有鞭炮响起,笑语声不绝。

 每每听到外面的动静,她都情不自登上高楼,悄悄眺望远方。什么时候,她的夫君也会这样,骑着高头大马,披红挂彩,在锣鼓喧天之中,被欢喜的百姓当作英雄一般接回来。

 缓缓地在佛前道完深深的祈愿,她才坐回边,拿了头的衣衫,轻拢丝线巧提针,继续她未完的工作。只是每扎几针,手不觉会停在半空,一阵失神。

 我这是比着他以前的衣裳制的,也不知道,他在海上打仗,会否清减,此时,还合不合身?

 苏思凝不觉脸上飞霞红。他喜欢不喜欢呢?这颜色、这式样可合他的心意?他看到我亲手为他制的衣,会不会高兴呢?知道我这世家大族的小姐一点也不娇贵,也能针指,也会做衣衫,他可会有一点点吃惊?

 心中转着种种隐秘的念头,脸上不知不觉绽开无比美丽的笑颜。

 “小姐,家里收到军报了。”突如其来的一声唤,声音有些张皇、有些惊慌、有些不知所措,却有着更多悲痛。

 苏思凝猛然立起,喜道:“有相公的消息吗?”不等凝香回话,她连手上的衣衫都忘了放下,就冲出房去。

 凝香望着苏思凝快步走向正厅的背影,眼中是绝望,“小姐,姑爷战死了。”

 苏思凝恍若未闻,还在快步往外走。

 凝香大声喊:“小姐!”

 苏思凝这才止步,回身,这个时候,她脸上那快的笑容还没有敛去,眼神里还带着欢喜,就这样凝望她。

 凝香望着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话,发出的,最后却只能是痛哭声。

 苏思凝静静地望着她,脸上的笑容就像僵硬了一样,怎么也收不回来。直到这个时候,刚才听到的一句话,才慢慢地变成真实的,有完整意义的信息,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她慢慢向凝香伸出左手,轻轻地说:“傻丫头,我还没有哭,你哭什么?”

 然后,那件一针一线由她亲手制的衣服从她指间滑落,凝香关切而惊慌的叫声,仿佛很远很远。再然后,就是沉沉寂寂,深不见底,得人不过气来的黑暗,无穷地降临。

 *****

 佛前深深一叩首,这素衣淡妆的美人徐徐立起,望着那一片烟雾中,慈眉善目的观音菩萨,神色怔怔,久久无言。

 凝香在后面悄悄拭泪,菩萨啊菩萨,你若有灵,护佑凡人,为什么要让小姐这么好的人,受这么多的苦楚呢?可怜她自幼父母双亡,虽是名门千金女,却从无人呵宠疼护。本以为嫁得如意郎却连一个新婚之夜都没过,就让姑爷战死海上,连尸体都不曾找到。小姐伤痛还未复,又传来苏家获罪被抄,家业飘零的消息。虽说苏家无人真心关心小姐,到底还是骨相连,血脉至亲,到底也是一个依靠,一个退步啊。菩萨啊,小姐这样真心供拜,诚心行善,为什么你连一点恩德也不开?

 想到苏思凝的遭遇,凝香就一阵心酸。梅文俊身死,苏思凝万念俱灰,只知安顿家业,侍奉翁姑,平脸上,再难见喜。偏偏雪上加霜,天威难测,苏家世代豪门,一朝势败,幸亏梅家老爷夫人,都是厚道良善之人,不欺苏思凝家败零落,不嫌苏思凝也许会连累梅家,反而对她多方安慰,处处照料。苏思凝心中感动,更加诚心诚意,把翁姑当作亲生爹娘一般孝敬照料。平料理家业,井井有条,逢人笑脸相,温和亲善,远亲近邻,无不口称赞。除了这贴身的凝香,又有谁知,她夜夜辗转难眠,每天泪枕巾?

 眼看着梅文俊的周年死忌就要到了,苏思凝带着凝香上水月庵来,上香供拜之余,又和庵主商议办法事的事宜。

 凝香不敢嘴,只是怔怔凝思,只觉说不出的伤心难过。

 “凝香。”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苏思凝轻轻地呼唤。

 凝香回过神来,忙笑道:“小姐,事情办完了吗?”

 “早办完了,我们快回去吧,爹娘该等急了。”苏思凝一边说一边往外走,看凝香仍有些神不守舍,不觉笑道,“傻丫头,想什么呢,想得那么入神?不会是才出来一会儿,就惦记着梅良了吧?”

 凝香脸上一红,“小姐又来欺负人了。”

 苏思凝冲她一笑,“哪个欺负你了?我看梅良人不错,虽然年轻,但办事可靠,忠厚肯干。你悄悄给他做的衣裳鞋子,绣的荷包,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房里时不时冒出来的镯子链子,真是天上掉下来的?”

 凝香羞不可抑,恼道:“小姐…”

 苏思凝笑笑,“这一年,家里事太多,我虽知道,也不好说什么。等过了这个忌,找个日子,跟爹娘提一提,这样的大好姻缘,总是要成全你们的。”

 凝香一怔,忽道:“小姐,我是你的丫头,怎么能…”

 照大户人家的规矩,贴身的丫环,随小姐出嫁,就是姑爷的通房丫环,将来能不能升姨娘侍姬,就要看主子的心意了。似这样姑爷早逝的,丫环势必陪着主子守一辈子才是正理的。

 苏思凝摇头打断她的话:“姑爷去得早,你原没有贴身服侍过,哪有跟着我,守着一世的道理?”

 凝香眼圈一红,说不出是欢喜还是难过,“小姐,我怎么能扔下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

 苏思凝轻轻一笑,牵了她的手,“傻丫头,我这一生,已是误了,又怎么能再连累一个你?”

 “可是…”

 苏思凝声音柔和:“记得,连我的份一起,活得幸福圆才好。”

 这样轻和柔美的声音,却令凝香情不自落下泪来,哽咽道:“小姐、小姐…”

 “好了、好了,外头这么多人看着呢。”苏思凝笑着安慰。

 凝香这才惊觉,她们已经出了庵堂,四处都是行人,忙伸手去拭泪。快步走到轿子前,就要为苏思凝掀轿帘子,忽听身后有人大声喊:“少。”

 凝香惊讶回头,“梅良?怎么是你?”

 随着叫声跑近的青年,五官端正,身大汗,一边气一边喊:“少,老爷夫人急着找你回去呢,家里收到少爷的信了。”

 苏思凝一震,几乎没站稳。

 凝香惊叫一声,一把抓住梅良,“你说什么?”

 梅良气如牛,“少,你快回家吧,少爷他…他没死。”

 *****

 “当时,海战的时候,文俊跌下海去,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被海边的渔民所救,这一年来一直在养伤,直到最近,才写信回来…”

 苏思凝静静地听梅老爷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公婆躲闪的眼神,以及那狂喜之下,又带些诡异的表情。然后她慢慢地道:“这真是大喜事啊,爹娘还有什么吩咐吗?”

 她的眼神明澈清丽,梅老爷一时竟不忍直视她。梅夫人轻轻叹息一声,“思凝,文俊被一个渔女救了,她一个女儿家,照料了文俊一年,文俊理当带她回来。”

 苏思凝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抬头,边绽开一抹温柔的微笑,“当真是喜事,不但相公回来了,我还多了一个妹妹。”

 *****

 轻开鸾镜,望着镜中人儿苍白的脸容,似乎在那久远的前生,自己还有着花一般娇的容颜,在花间扑蝶戏萤,在柳下,写诗作画,娇憨天真,浑不知世事险恶。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已经憔悴苍白得,如同一个鬼魂了?

 “小姐,你喜欢什么发式?”

 “小姐,你瞧这胭脂的泽怎么样?”

 “小姐,我已经叮嘱了绸缎庄,带上好的料子来让你挑选,你都一年没做过新衣裳了,姑爷快回来了,当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一个渔家女又算什么?”

 凝香在身旁转来转去,手忙脚,说个不停。

 苏思凝却只怔怔地望着镜子发呆,她曾是花一般娇的少女,怀着那么多甜美的梦想,嫁到梅家。然后,为他守了一年的寡。从此总是一身缟素,不戴首饰,不着脂粉,整个生命,成了一团死水。可是,原来,他竟然没有死…

 凝香轻轻放下她的长发,为她梳理,一心一意要把她的小姐打扮成天仙,“小姐,你长得这么漂亮,又这么有才学,等姑爷回来…”她语气一顿,忽地低低惊叫一声。

 “怎么了?”苏思凝轻声问。

 “没什么?”凝香急急把梳子往身后一藏。

 苏思凝淡淡一笑,她知道必是凝香看到了她头上的白发。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可叹她年未双十,却已忧思成病,多少回天明醒来,枕上落发缕缕,其中竟有斑斑星霜。小小凝香,又何必如此好心加以隐藏。

 看着镜中人的笑,凝香不觉心酸起来,“小姐,姑爷回来了,姑爷还活着,不管怎么样,都是喜事啊。”

 是啊,是好事啊!苏思凝悠然一笑。她为他青丝变白发,她为他夜夜泪痕深,她为他堂上奉翁姑,她为他苦苦守家业;而他,观沧海,拥美人,足足一年之后,才寄来一封家书。果然是好事啊。

 “小姐…”凝香还想再劝。苏思凝却已道,“凝香,我想过了,明天就对爹娘提你和梅良的喜事,尽快为你们办。”

 凝香一怔,“姑爷还有十几天就回家了,这个时候,接姑爷最重要。”

 苏思凝淡淡道:“这一番生生死死,已叫我看透人世无常,谁知道十几天后又会发生什么事呢?趁着这一切我还做得了主,先安顿了你们才好。”

 凝香心中一震,失声道:“小姐,姑爷回来后,你想干什么?”

 苏思凝看向镜中,那了无生气的眼,“我也不知道。”

 凝香颤了一颤,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小姐,你都苦了这么久了,眼看着好日子来了,可千万不要一时想岔了。自古男子三四妾,本是平常,那不过是个渔女,哪一点能和你相比?只要姑爷看你一眼,自然就知道如何取舍了。”

 苏思凝只是摇头,不,凝香,你不明白,无关渔女,我只是累了,只是倦了,仅此而已。

 *****

 苏思凝次向梅老爷梅夫人提起凝香和梅良的终身大事,梅氏夫妇自然不会驳回的。本来打算等梅文俊回来,再安排他们的事,但苏思凝坚持要尽快把婚事办了。

 于是,在梅家上下都为了接少主人归来而忙碌的时候,凝香和梅良的婚事,略显仓促地完成了。为了奖励梅良多年来的服侍功劳,也为了给儿媳面子,梅氏夫妇厚赏了梅良许多财物。

 苏思凝虽不得叔婶喜爱,但毕竟是嫡系正枝的小姐,大家族的气派不能减,出嫁的时候,带了价值不菲的嫁妆,手头颇为宽裕。她出钱直接为凝香置了一处小房产,又把她和梅良的卖身契烧了,还他们自由之身,以后只算是梅府的雇工而已。

 梅良感激涕零,凝香却觉有些心寒胆战,总觉得,自家小姐如此周到贴心的安排背后,有一种决然的阴影。

 只是这样的忐忑猜疑,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梅府中,实在不敢表达出来,只能提心吊胆地苦苦等待。终于,梅文俊回来了。

 梅府所有人,都远远了出去。

 梅老爷和梅夫人,激动得走路都走不稳了。

 苏思凝跟在公婆的身后,遥望着远方。曾经那人夜夜入梦来,曾经在心深处,一笔一画,写下他的名字。而今,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激动和狂喜,只是静静地跟随着,依照着她的身份,理所当然地微笑。

 那一骑一轿,似乎是从远方的天之尽头而来。是太阳太耀眼吧,所以苏思凝悄悄低下头,是不能直视阳光,还是,不愿在这应当欢喜的瞬间,让人看到泪痕?却已无人知道。但她再一次抬起头来时,脸上依然是得体的微笑。

 远方的人,已经近了。她终于看到了梅文俊,看到了她的丈夫。

 她从知道他的名字开始,就在心中无数次幻想他的样子;她还不知道他的长相身形,就已经悄悄地在为他绣荷包、带。但却在嫁给他一年多之后,才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丈夫。

 他果然就像以前很多人说的那样,年轻俊朗,英气十足。他骑着马,逆着阳光而来,阳光就像在他身上镀下的炫目光辉,映出那百战沙场,磨炼出来的烈烈英风。那些缨胄世族中,见不到的男儿气概。坐在马上的时候,像是天地间所有的光彩都到了他身上,跃下马来时,像是青松般苍劲有力,他大步而来,远远拜倒,动作干净利落。苏思凝从来不知道,竟然有人可以这样,连下跪都跪得这么有气势,这么英气四

 梅家夫妇却不曾有她这么多的感想,一见爱子,已经是扑了过去。梅夫人抱着梅文俊,痛哭失声;梅老爷在旁相劝,劝了两句,也是老泪纵横。梅文俊亦是伤感落泪,哭道:“儿子不孝,让爹娘忧心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梅老爷反反复复只会说这一句。

 梅夫人泣不成声,好一阵子才稍稍平复心情,抹着泪道:“儿啊,最为你伤心的,可不是我们啊。”说着把他拉起,将他推向苏思凝,“快看看,你的媳妇。”

 梅文俊也是在成亲一年多之后,第一次见到了他的子。

 对于子的容貌,他从不曾做过过多的猜测,也从不曾有过太多的期待。自梅家和苏家定亲,一个小小武将,娶到世家大族的小姐开始,他就承受了太多的压力和非议。

 “行啊。文俊,看不出来啊,你们梅家什么时候攀上苏家了?”朋友似羡似妒的笑语。

 “梅老哥,有这样的老婆,以后前程不可限量啊,有好处,记得提携老兄我啊。”亲戚似笑非笑的恭喜。

 “真奇怪,这梅家有什么好,堂堂苏家的小姐怎么就愿意下嫁呢?”

 “没准是长得太丑,门当户对的嫁不出去,只好找个官小职卑的了?”

 “我看是没准有什么丑事呢!谁不知道苏家仗着家大势大,胡作非为,苏府除了门前的两个石狮子就没有干净的地方。没办法,只好嫁个官职小、不敢追究的人了。”

 “可怜梅文俊那小子,只怕还没娶老婆,帽子就绿油油呢!将来,有这么个娘家有权有势的老婆,别说娶妾,稍微玩乐一下,只怕都没机会啊。”

 这是旁人背地里窃窃的私语。

 在世人看来,无比羡慕的高攀,于梅文俊而言却是莫大的羞辱。在定亲之前,他是小城里人人佩服的英雄。他年少英武,他军功无数,他凭自己的能力,为梅家挣来了荣耀和官爵。

 长辈们夸他年少有成,平辈们敬他如兄如师,晚辈们以学习他为目标。定亲之后,他没有了名字,没有了身份。他成了苏家小姐的丈夫,苏家的女婿。他没有了奋斗目标,没有了成就,反正,娶了苏家的女儿,升官发财太容易了,他自身的能力,还有什么重要的?

 在他心里,他的子,只是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只是在心头的巨石,只是笼罩头顶的阴影。直到这一刻,这个人才忽然鲜明起来,真实起来。

 就在这毫无防备的一抬眸间,他看到了她。那女子就这样站在阳光下,并不曾特别费心地装扮自己,淡淡脂粉淡淡妆,却忽然间,让漫天的阳光变得黯淡了。

 梅文俊忽然想起了诗文里,对美人的描述:美如秋水、目似远山。那些极尽美丽的字眼,原来真的自有来历,原来真有人,可以美得如诗如画。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容颜,是在一片灿烂阳光下,他却觉得有一道惊雷,直劈在心间,猛然一震,忽然间,让他失去了思索的能力。

 唤醒他的,是一个略带颤抖的声音:“文俊。”

 梅文俊心中一惊,急急回身,身后小轿,轿帘已经掀开,出一张清秀美丽却是惶恐的脸。

 梅文俊忽地扭过头,不再多看苏思凝美丽的容颜,大步走到轿前,伸手握住那女子的手,把她从轿中牵出来。他握得是那么的紧,仿佛想要握住这一刻,他忽然纷的心绪。

 “爹、娘…”他不敢再看苏思凝的眼,沉默了一会儿,才有些艰涩地说,“娘子,这是湘儿。”

 梅老爷和梅夫人忽然都沉默了下来,四周热热闹闹的梅府下人们,也用奇异的眼神望着那个女子。

 苏思凝静静凝望着这个与她分享丈夫的女人,这个叫柳湘儿的女子,全身颤抖如风中的落叶,低着的头怎么也不敢抬起来。被心爱的男人握着手,却依然无助如风中孤雏。

 苏思凝微微一笑,走上前,在梅文俊有些惊愕有些不安的目光中,伸手握住柳湘儿的另一只手。只觉那女子指尖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她心中忽地一阵怜惜,柔声道:“妹妹快跟我回家,看看姐姐为你安排的房子合不合意。”

 她亲自引领着柳湘儿往回走,原本沉凝的气氛忽地轻松起来,所有人都暗中松了一口气。

 柳湘儿亦步亦趋地跟着苏思凝,又有些茫然地回头凝望梅文俊。苏思凝也跟着回首,看到明媚阳光下,那人长身而立。那样英的眉眼,那样劲拔的身姿。她微微一笑,忽觉眼中一片润。

 这男子,真的活着。

 她为他在佛前求了千万遍,她为他在灯下哭了万千回,她念他的名字,入骨入髓,她梦他的容颜,催心催肝,原来他真的——还活着。

 情愿他另置家业,情愿他另娶妾,只要他还能活着,还能在这如许的阳光下,展颜微笑,还能握着他所爱女子的手,看升月落,哪怕,那个女子并不是她。

 *****

 梅家上下,盛宴华席,死而复生的梅文俊。盛宴固然热闹非凡,但华席散场之后,却又有一种深深的凄凉和无措。这是此时此刻,梅文俊和苏思凝共同的感觉。

 因为这一夜,梅文俊必须走进原配子的房间。明烛高烧,夜已深,英雄美人,却只是相对无言。多么可笑,成亲已经一年多,他们的房花烛还没有开始,却已然结束。

 苏思凝望着那坐在灯前的人,他们靠得那么近,彼此呼吸可闻,烛光下,那人越来越显得面如冠玉,英气人。可是,为什么却这么远?明明近得伸手可触,感觉上,却像隔着万水千山,三千世界。

 而梅文俊连细看她灯下的容颜都有些不敢,事先想好了无数应付的言词、宽慰的假话,此时却一句也不能出口,不忍出口。直到这时,他才忽然间意识到,这是他的。无论他承认与否,她都为了他守了一年多的寡,为他承受了莫大的痛苦和不幸,为他在堂前孝顺父母,为他在厅上治理家业,为他持着一切,而今,看着他牵着另一个女子的手走进梅家。对这样的女人,他已不忍再说一句假话,更不忍做一丝欺骗,于是,剩下的,就只有沉默了。

 苏思凝在灯下微笑,看那男子躲闪着的目光,她的丈夫,竟连看她一眼都不愿。她与他的新婚是一场仓促的分离,生离死别后的再会,本该是热泪纵横,相拥而泣;本该是欢喜狂,难舍难分。到如今,却似对彼此都成了一种可笑的煎熬。

 打破僵局的是一阵急的脚步声,“少爷,柳姑娘忽然有些不舒服,喊着头晕肚子疼。”

 梅文俊猛然站起,苏思凝也急道:“相公快去看看妹妹。”

 梅文俊深深看了她一眼,见她眸中一片坦诚,这才点了点头,向外走去。走到门前,脚步微微一顿,回过头来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发出一声叹息,快步而去,再也没有停留。

 在房里侍候的凝香急得直跺脚,“这么拙劣的手段,小姐怎么还让姑爷上她的当?”

 苏思凝淡淡一笑,是啊,当年在苏府,哪位姨娘,哪房得宠的如夫人,不会在适当的时候不舒服一下?更高明更厉害更狠辣的手段她都见多了,何况这种小花招呢?但是,又能怪谁?

 那个在梅府上下苛刻冷漠的目光中,瑟瑟发抖的女人;那个看到丈夫原配子容貌绝美之后,眼中绝望之的女子;那个不得不强装笑容,眼看丈夫走进另一个女人房间的女子,这样拙劣的手段之后,是怎样的惊惶和恐惧?

 更何况,这手段似乎搭救了她和梅文俊,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很明显,两个人都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凝香见她不介意,更是气恨,“小姐,你为人怎么这么厚道?不要被他们骗了,说什么渔家女,我听梅良的话风,好像梅府的人都认识那个女人,可恨梅良那木头太倔,我怎么他,他都不多说。”

 苏思凝轻轻一笑,何必梅良说呢,那女子柔雪白的肌肤,哪里像是海边长大的女人。还有她的手,更是柔若无骨,纤美无比。就是她苏思凝,因为长年做针线女红,又时时执笔写诗画画而手上留有茧子,那个常做重活的渔女倒有一双完美的手。

 可是,又何必追究呢,说穿了,想来也不逃青梅竹马或情深多磨一类的故事,何苦破坏整个梅家的洋洋喜气。重要的,从来不是柳湘儿是不是真的渔家女;重要的,是在那一刻,她的心已经冷了,冷得再也无力去争取什么,她的人更倦了,倦得再也无法去计较什么。

 她只是笑着遣退了唠叨不停的凝香,自己安歇。一夜竟是沉沉无梦,无思无虑。多好,不再夜半惊梦醒,不再夜夜枕巾;多好,从此无思无虑,也无忧无恨。

 *****

 次清晨,她和往日一般,到正厅去给二老请安,还没进厅门,已听得厅中呵斥之声:“你子为你白白守了一年,你如今回来了,要好好地对她,不可老想着玩乐,平白让人笑话。”

 厅中梅老爷板着脸训斥,梅文俊低头站着,柳湘儿侧身站在一旁,手足无措,脸上通红。

 苏思凝知这话弦外有音,想是梅老爷知道了梅文俊昨夜去了柳湘儿哪里,如今发作起来了。她笑着进厅,给二老请安已毕,又笑道:“相公回来是大喜事,各方亲友都递了帖子进来,从今儿开始,想必家里会有不少客人,如何接待安排,还请爹 zHih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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