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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我想,正是巴黎这两个字眼突然给我带来了异乎寻常的喜悦,给了我那样一种连我自己都惊讶的近似于幸福的解感。那时,我不仅可以感觉到而且已经完全沉浸于其中,几乎意识不到它的存在。

 “我不知道你能否理解那意味着什么,反正此刻我已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了,因为现在的巴黎和当时的巴黎对我来说意义大不相同。在那些日子,在那种时候;即便是现在想到它,我也仍能感觉到某种近似那幸福感的东西。而且我现在比过去更有理由说幸福是我永远无法了解或者永远也不配去了解的东西。我并不是十分贪恋幸福的人,然而巴黎这两个字眼让我感觉到了幸福。

 “世俗的美常令我头疼,然而世俗的奢华却能使我内心充那种我曾在地中海那样无望地感受过的渴望。可是巴黎,巴黎把我和她的心拉近了,使我因此全然忘记了自我,忘记了那该死的点缀在凡人皮肤和衣物下的极不可思议的怪物。巴黎比任何许诺都更令人倾倒、令人宽慰而且值得回报。

 “新奥尔良之母是最先懂得那一点的;正是她赋予了新奥尔良以生命力以及那里的芸芸众生,而那正是新奥尔良那么长时间以来一直试图拥有的。可是,尽管新奥尔良很美丽而且极热闹,但却是不堪一击的虚弱。那里有某种永远野蛮而原始的东西,从里到外都威胁着外来的复杂生活。无论是那些木屋街巷中的方寸之地,还是拥挤的西班牙住宅上的一砖一瓦,全都购自那将永远包围并随时要没这座城市的凶猛的荒野之地。飓风、洪水、热病、瘟疫以及路易斯安那州自身气候的,无休无止地在每个木板屋和石屋门前肆。所以,在那些苦挣苦熬的平民百姓眼里,新奥尔良总像是他们想象中的一个梦,一个时刻被一种意识不到的却很顽强的集体意志所完全操纵的梦。

 “可巴黎,巴黎是一个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的世界,历史悠久,源远长。因此,她看上去似乎还处于拿破仑三世的时代,高耸的建筑物、宏伟的大教堂、宽阔的林荫大道以及古老迂回的中世纪街巷。这一切犹如大自然自身一样无边无际,不可摧毁。所有的一切都被她包容,被她那些挤美术馆、剧院及咖啡厅的快乐而沉醉的大众所包容,并且从中不断诞生出天才和圣人、哲学和战争,还有轻浮和艺术。这样看来,即便她身外的整个世界都将沦陷于黑暗中,那些美好的、美丽的和华的东西仍能在那里绽放出最美的花朵,甚至连那些美化并护佑她的街巷两边的伟岸树木也与她很和谐,而且美丽宽阔的纳河也蜿蜒地过她的心脏。所以,由血和意识形成的那片土地不再仅仅是土地,它成了巴黎。

 “我们复活了。我们坠入了爱河,而且,经过了那些在东欧的绝望夜晚之后,我是那样地欣喜,所以,等克劳迪娅把我们搬进嘉布遣大道的圣加布里埃尔旅馆时,我便完全被它折服了。据说那是欧洲最大的旅馆之一,它那极宽敞的房间使我们记忆中老镇的房子相形见绌,而且同时使人联想到一种很舒服的气派。我们将住进最好的一套房间,窗户全都朝着有气灯的林荫大道。傍晚时分,林荫大道的沥青人行道上全是些散步的人们,还有川不息的马车,载着盛装的女士们和先生们,驶向杜伊勒利宫的歌剧院或喜剧院、芭蕾舞剧院、戏剧院、舞厅以及宴会厅。

 “克劳迪娅温和而有条理地向我讲述着花销的种种缘由,可我能看出她对凡是定购物品均需经我点头这一点已经开始不耐烦了,那样对她来说很累。她说,饭店不声不响地给我们以绝对的自由,使我们夜间活动的习惯不会在欧洲游客的连续报道中曝光;派不知名的员工丝毫不差地料理我们的房间,而我们就得为自己这样的隐私和安全付出巨款。可事情远非如此,她购物还有另一种狂热的目的。

 “‘这是我的天下,’她坐在天阳台前的一张小天鹅绒椅子上向我解释道,两眼看着饭店门前那些一辆接一辆停放着的长长一排布鲁厄姆车①。‘我一定要为所为。’她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于是,一切也就如其所愿了:极漂亮的玫瑰和金黄的墙纸,很多用锦缎和天鹅绒装饰的家具,四帐杆大上的绣花枕头以及丝质饰品。每天,数打玫瑰出现在大理石壁炉架和嵌花桌子上,挤她梳妆室里挂着帘子的壁龛,映在那一个个倾斜的镜子中,数不胜数。最后,她又将那些高大的落地长窗堆,使它们成了名副其实的山茶和蕨类植物的花园。她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些花草。‘我想念花,胜过其他的一切。’她甚至在那些我从商店及美术馆买回的,那些我在新奥尔良从未见过的精美油画中寻找花——从用古典手法创作的、能使你去触摸的那种落在立体台布上的花瓣形象真的花束,到一种用全新的使人眼花缭的创作风格表现的花卉。在那种绘画风格中,色彩似乎浓烈得耀眼刺目,旧的线条感和完整被打破,人的视觉似乎到了近乎错的地步;那些花好像就长在眼前而且还像灯火一样在眼前闪动跳跃。巴黎的气息进了这些房问。

 ①一种驭者座在车厢外的四轮马车或驾驶座敞顶的轿车。

 “在那儿,我发觉自己就像呆在家里似的,又一次抛开了那些他人友善地强加于我的虚无飘渺的天真梦想,因为那里的空气就像我们在皇家大街的家中庭院里的一样清新甜美,而且亮得刺眼的煤气灯将一切照得生机,甚至连那装饰华丽的高高天花板都被映得透亮。灯光追逐着那些镀金的花体字,在枝形吊灯上的一些小饰物中间摇曳。那时没有黑暗,也不存在什么血鬼。

 “虽然我一直追寻得很苦,但是想到仅需一个小时,我们俩,父亲和女儿就可以乘上篷式马车,高雅奢华地漫游在纳河畔,过桥进入巴黎著名的拉丁区,在那些阴暗狭窄的街巷中寻觅历史的足迹,而不是追逐一个个受害者,那该有多甜蜜呀。然后,紧接着,我们再回到支着黄铜薪架的壁炉旁,听钟摆嘀嗒嘀嗒地响,玩摊在桌上的纸牌。诗集、戏院的节目单,以及环绕整个大饭店的低柔的嗡嗡声、隐隐约约的小提琴声,一个妇人在用一种胜过刷刷刷声的轻快而活泼的声音在聊天,还有顶楼上,一个高高在上的男子,正对着夜空不停地喃喃自语:‘我懂了,我就要,我就要懂了…’

 “‘这就是你想要做的吗?’也许就是为了让我知道她没忘记我,克劳迪娅问道。此时她已不声不响地呆了几个小时了,也没有谈到血鬼,可就是有点不对劲。回忆不再似往日的宁静,而是心事重重。那是一种忧思,一种难以抑制而出的不。尽管当我叫她,或者回答她的时候,那种情绪会从她的双眸中暂时消退,可那种怒气看来已快是纸包不住火了。

 “‘喔,你是知道我想怎么做的,’我答道,执着地固守着我个人意愿的神话。‘在索邦神学院附近,近得足以听见圣·米歇尔街上喧嚣的地方有个阁楼,那里够偏远了吧。不过我基本上还是愿意去住的,就像你一样。’但我看得出,她很恼火。她扫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说:‘你没救了。别离得太近,别用我要求你的来要求我:你满意了吗?’

 “我的记忆太清晰,太鲜明。任何东西都会从周边慢慢磨损,而那些未被磨损掉的也会渐渐软化。同样地,那些任何艺术家或相机都难以捕捉的可怕景象,萦绕于心,如同坠在项链下面的小相盒中的相片,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得柔和起来了。我的脑海中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出那最后的夜晚,克劳迪娅坐在钢琴旁,而莱斯特正在演奏,在准备死。当莱斯特嘲笑她时,她脸上扭曲的神情立刻变得像张面具似的可怕。如果,事实上他根本就是行尸走的话,那他弹琴时的全神贯注倒使他看上去像个活人。

 “在克劳迪娅心中有某种东西正在积聚,并且正慢慢地向这个世界上最不情愿的目击者出来。她最近开始对非儿童佩戴的戒指及手镯有了强烈的爱好。她走路时那洋洋自得、前后仰的样子并不像个孩子。她常常在我前面走进一个个卖妇女时装用品的小店,伸出傲气的手指,指点着要买的香水或手套,然后自己付账。我从不走远,但总是不自在——并非我在这偌大的城市里有什么惧怕,而是怕她。对她的那些受害者来说,她曾一直是个迷路的孩子,一个孤儿,可现在她似乎变成了其他什么东西,某种对屈从于她的路人们而言的恶而且恐怖的东西。可那常常是她私人的事情。我会被扔下一个小时,在巴黎圣母院那有雕刻的高大建筑物附近逗留或在公园边上的马车里坐等。

 “可是有一天晚上,当我在饭店房间里那张大上醒来时,身下的书嘎吱嘎吱地硌得我很不舒服,而且我发现她不见了。我不敢问服务员们有没有看见过她。我们惯于迅速而神秘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对他们来说,我们无名无姓。我在走廊、人行便道,甚至舞厅,以及一些想到她独自一人在那儿就会有种莫名恐惧袭来的地方搜寻她的踪影。可后来,我终于看见她穿过门厅的边门进来了,帽沿下的头发因沾上了雨水而亮晶晶的。那孩子像是在恶作剧般淘气地横冲直撞,令那些溺爱她的男女们脸上平添光彩;当她爬上宽大的楼梯并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仿佛根本没有看见我一样。不可思议,一种奇特而优雅的怠慢。

 “正当她取下斗篷,甩甩头发,洒出一阵金色的雨滴时,我将身后的门关上了。她帽子的飘带皱了,松松地垂了下来。当我看到她那孩子气的裙子、那些飘带以及她怀抱的某个相当令人欣慰的东西——一个小瓷娃娃时,我心里明显地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她仍然对我一言不发,忙着摆那个瓷娃娃。那瓷娃娃的荷叶边裙子下面,两只设法用钩或金属线相连的小脚像铃铛似的丁丁当当作响。‘这是个女娃娃,’她抬头看着我,说道,‘看见吗?一个女娃娃。’她将娃娃放在了梳妆台上。

 “‘是的,’我低声说。

 “‘一个女人做的,’她说。‘她做小娃娃,全都一样的,玩具娃娃,店铺的玩具娃娃。后来我对她说:“我要个女娃娃。”’

 “这真是又好笑又神秘。此刻她正坐在那儿专心致志地看着那个娃娃,漉漉的头发一绺绺地贴在高高的前额上。‘你知道她为什么要替我做吗?’她问道。我真希望当时屋里有阴影,那样我就能从那过旺的火苗映照下的温暖地带撤到某个暗处,那样我就不会像坐在一个灯火通明的舞台上似的坐在那张上,看着我眼前的她,看着一面面镜子里映出的她,一个又一个泡泡袖。

 “‘因为你是个漂亮的孩子,她想让你开心。’我答道,声音很小,连我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奇怪。

 “她哑然失笑。‘漂亮的孩子,’她瞥了我一眼说道,‘你还是这样看我吗?’接着,她脸色阴沉,又开始玩那个娃娃。她用手指把娃娃那小小的、钩针编织的领口向下拉到了瓷娃娃的部。‘是的,我很像她的玩具娃娃,我就是她的玩具娃娃。你应该看看她在那个店里干活的样子,全神贯注地做她的娃娃。每个娃娃都有同样的脸和嘴。’她用手指摸着自己的嘴。这时,有某种东西突然改变了,就在房间自身的四堵墙内,那些映着她形象的镜子也颤动起来,仿佛房子下面的大地在叹息一般。街上的马车隆隆驶过,可它们太遥远。然后,我看见了她那仍旧孩子气的身影在干什么:她一手拿着娃娃,另一只手摸她的嘴;拿着娃娃的手在用力捏着,啪的一声,那娃娃被捏成了一堆碎片,慢慢从她那张开的血淋淋的手掌中掉落到地毯上。她绞拧着那条小裙子,落下一阵飞的碎屑。我挪开视线,只从炉火上方倾斜的镜子中看着她,发现她正用两眼从头到脚地扫视着我。从那面镜子里,我看见她向我走过来,挨近我坐在上。

 “‘你干吗往旁边看,干吗不望着我?’她问话的语气很平和,声音清脆,很像银铃。可后来她又轻柔地笑了,一种妇人的笑。她问道:‘你觉得我会永远做你的女儿吗?你是傻子们的父亲呢,还是父亲中的傻子?’

 “‘你说话的口气对我很不友好,’我说道。

 “‘唔…是不太友好。’我想她是点头同意了。在我眼角的余光中,她是一团火焰,蓝色的火焰,金色的火焰。

 “‘可他们怎么看你,’我强捺住子问道,‘外面的那些人?’我指着敞开的窗户。

 “‘看法很多,’她笑着说,‘看法很多。男人们说起理由来总是很有一套的。你见过那些人们花钱去取笑的东西吗,公园里的小矮人、马戏团的小丑们,还有畸形人?’

 “‘我只不过是个巫师的徒弟!’我突然任地大吼起来。‘徒弟!’我说道。我很想触摸她,抚她的头发,但我惧怕她,坐着没敢动。她的怒火似乎是一点就着。

 “她又笑了,接着拉过我的手,放在膝上,然后尽可能地用自己的双手盖住。‘徒弟,没错儿,’她笑道。‘但你要告诉我一件事,那极高深的一件事,做…那感觉像什么?’

 “我不由自主地从她身边走开,像个傻乎乎的凡人一样在找披肩和手套。当我的手握住门的黄铜把手时,她相当平静地问道:‘你不记得了?’

 “我停住了,感觉她的目光直刺我的后背,很害臊。然后我转过身来,像是若有所思:我要去哪儿?我该怎么办?我干吗愣在这儿?

 “‘那是某种转瞬即逝的东西。’我答道,不敢正视她的双眸。那一双冷漠的绝美的蓝眼睛,一双渴望的蓝眼睛。‘而且…那是一种转瞬即逝的极少能体验到的很强烈的感觉。我想就像是杀人时那种一丝淡淡的快吧。’

 “‘啊…’她说道,‘就像我现在刺伤你一样…那也是一丝淡淡的杀人快。’

 “‘是的,夫人,’我对她说,‘我倾向于相信你说的是对的。’然后,我很快地躬了一下身,向她道了声晚安。

 “离开她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放慢了脚步。我过了纳河。我需要黑暗。我要逃避她,逃避我内心涌起的种种情感,还有那种因我实在无法靠取悦她而使她开心或让我开心而产生的折磨人的极大恐惧。

 “如果能够取悦她,我宁可放弃这个世界,这个我们此刻拥有的却又似乎随时会失去的永恒的世界。可她的言语和目光刺伤了我,我也为自己没能给她足够的解释而痛心。而这些话此刻正穿过我的脑海,甚至在我离开圣·米歇尔街深入再深入那古老黑暗的拉丁区的街道时,还拼命地小声在我嘴边叽咕着。我也似乎没有足够多的解释去安慰她那种我认为是极沉重的不或是我自己的那种痛苦。

 “最后我不再说话,口中只剩下一种奇怪单调的歌。我处在中世纪街道的黑暗寂静中,盲目地顺着那一个个突转的弯道向前,在那些高高的狭窄房屋之间寻求着慰藉。那些房子挤了这条小堂,在冷冷的星光下像连接起来似的,好像随时都会倒塌成一堆。‘我无法使她开心,我没能让她开心,而她的苦恼却在与俱增。’这就是我的心声,我反复叨念着,像是一种念经祈祷,一种要改变现实的咒语。随着我们的寻找,她那不可避免的幻灭感将使我们置身于一种中间状态,让我感觉到她那巨大的需要会将她从我身边拉走,并且会使我相形见绌。我甚至对做玩偶的那个人有了一种怒不可遏的嫉妒,因为她曾为那个叮当作响的小小玩具女娃娃向那人吐过她内心的恳求,也因为那人曾给了她某个她在我面前紧抓不放的东西,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

 “那最终会成什么?会引向何方?

 “自打来巴黎这几个月,我从没有这样深切地感受到这个城市的巨大。我该怎样从我选中的这弯弯曲曲、黑灯瞎火的街巷跨越到一个充快乐的世界呢?而且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感觉到这个城市的无助。这个城市将对她毫无帮助,如果她不能减轻怒气,如果她不能设法去理解那些她似乎是那么愤怒而痛苦地意识到的局限。我没救了。她也没救了。可她比我强。我知道,甚至当我在饭店转身离她而去的那一刹那,我就知道,在她那双眸子后面还留着对我无法割舍的爱。

 “尽管我那时晕头转向、疲力竭,而且惬意地处于失状态,但凭着一个血鬼无法消灭的直觉,我意识到自己正被人跟着。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荒谬的:她会出来跟着我,而且比我精明,跟我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在远处跟踪着。可是这个念头刚在头脑中被肯定下来,另一个想法又冒了出来。一个根据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判断出的一个相当残酷的想法。那脚步声太沉重,不像她的,而像是某个凡人走在这条相同的堂里,在不经意地走向死亡。

 “于是我继续往前走,几乎随时会再次陷入我的痛苦之中,因为我命该如此。突然我的心灵说道:这个傻瓜,听。接着我开始意识到,这些像是在离我很远的身后回响的脚步声和我自己的完全合拍。是个巧合。因为如果那是凡人的脚步声,那么他离得太远,应该听不到我的脚步声。但是此时,当我止步思量时,他也停住了。然后,当我转念说道:路易,你在自己骗自己,并接着又开始走时,他也开始走了起来。那脚步声和我的一样,我快他快,我慢他慢。再后来,无法否认,显然有某种东西出现了。我正提防着身后的脚步声,突然被掉下来的一片屋瓦绊了一跤,撞在了墙上。而我身后,那些脚步声也极好地模仿了我绊倒时那明显纷的节奏。

 “我大吃一惊,处在一种远超过恐惧的惊愕之中。我的左右,街上黑乎乎的,甚至连一盏小阁楼窗户里昏暗的灯都看不见。而唯一让我感到安全的是,我和这些脚步之间相隔甚远,而且我敢说它们绝非人类发出的。这时我脑子里完全是一片空白,不知该怎么办。我有种几乎压抑不住的望,想对这家伙大声喊叫并他,让他尽快尽可能地了解到我在等他,一直在寻找他,而且会勇敢地面对他。可是我害怕。看来明智的做法只有再继续向前走,等他来超过我。我这么做的时候,他又模仿嘲了我的步伐。我们之间的距离仍保持那么远。我心里愈发地紧张,四周围的黑暗变得越来越恐怖。我心里估算着这些脚步声的距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你干吗跟踪我,干吗让我知道你在那儿?

 “然后我拐过街上的一个急弯,一丝微光出现在我前方的下一个拐角。延伸到那儿的街道是上坡,我非常缓慢地走着,心跳声似乎震耳聋。我不愿在那光亮中暴自己。

 “正当我迟疑不决——呆立着,事实上是就要转身的时候,上面有个东西在隆隆地咔哒作响,像是我身边房子的屋顶就要塌了似的。我刚来得及往后一纵身,一堆瓦片就砸落在街上了,其中一片还刮到了我的肩膀。此时,一切都寂静下来。我瞪着这些碎瓦砾,听着,等着。后来,我慢慢地挪向那拐角有灯的地方,只见煤气灯下的街道上空,毫无疑问,另一个血鬼的身影赫然耸立在我上方。

 “尽管和我一样憔悴,可他却高大无比。灯光下,他那没有血的脸很刺眼,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盯着我,似乎不想掩饰他的惊讶。他的右腿稍有点弯曲,仿佛刚刚迈步就半途停住了一般。接着,我猛然意识到不仅他那长而密的黑发梳理得简直和我的一模一样,他穿的大衣和斗篷也和我的没有分别,而且他站在那里的姿势和面部的表情也完全和我如出一辙。我咽了一下唾沫,然后用眼睛慢慢地扫视他,同时在他以同样方式打量我时,拼命地在他面前掩饰自己脉搏的狂跳。当我看见他眨眼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也刚眨过眼睛,而当我出手臂并叉叠放在前时,他也同样慢慢地做着。真令人发疯。比发疯还糟。因为,当我只是稍稍动动嘴皮时,他也稍稍动了一下。我觉得言语不存在了,无法说别的什么话来面对这种情况,来阻止它。在这整个期间,那高大的身影,那双锐利的黑眼睛,还有那极强的注意力,尽管肯定是种完完全全的嘲,可还是吸引了我的注意。他是那个血鬼,而我就像是面镜子。

 “‘聪明,’我简短而孤注一掷地对他说道。当然,他像我一样,也很快地重复了这两个字。我更多的是被他这一举动而绝非其他什么给气疯了,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无奈的僵硬笑容之中,抗拒着双腿的剧烈颤抖和腿上每个汗孔渗出的冷汗。他也笑着,可眼里有种兽的残忍。而且和我不同的是,那笑容很恶,纯粹是机械的。

 “这时,我向前跨了一步,而他也同样如此。我突然停下盯着他时,他也一样。可后来,他慢慢地,很慢地举起右臂,把手指握紧成了拳头,而我依然没动。他此时用拳头加快速度捶击着自己的口来模拟我的心跳,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他仰头大笑,出了犬齿状的牙齿,笑声似乎充了整个街巷。我厌恶他。彻彻底底地厌恶。

 “‘你想伤害我?’我问道。他的模仿哑口无言了。

 “‘恶作剧!’我尖刻地说道,‘小丑!’

 “那个词使他愣住了。甚至在他说这个词时,他的嘴皮子僵住了,脸色铁青。

 “我接下来的行为只是一种冲动。我背转过身去,然后又开始离他而去。也许是为了让他跟着我,并想要知道我是谁。可是一眨眼,不等我有可能看见,他竟如此迅速地又站在了我的面前,仿佛早就在那儿等着似的。我再次背转过身去,却只见他在灯下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唯一能说明他事实上是移动过的迹象就是他那渐渐静止的飘动黑发。

 “‘我一直在找你!我到巴黎来就是为了找你!’我迫使自己讲出这番话,看见他没有重复,也没动弹,只是站在那里盯着我。

 “这时他缓慢而优雅地向前挪动了。我看得出他又重新拥有他自己的躯体和举止了。他似乎是想要抓住我的手似的伸出手来,却突然将我往后一推,使我失去了平衡。在努力使自己站稳时,我能感觉到我的衬衫透了而且粘在身上。我的手碰到的墙壁,脏了。

 “而当我转过身来要面对他时,他完全把我打倒了。

 “我真希望能向你形容一下他的力量之大。如果我要进攻你,用手臂给你猛的一击,而你绝看不见我向你移动的时候,你就会明白的。

 “但我内心的某种东西在说,向他展示一下你自身的力量。于是我很快地站起来,伸出两个臂膀直冲他打去。可我击中的却是黑夜,那个在路灯柱下旋动着的空的黑夜。我站在那儿环顾四周,孤零零的,像一个十足的傻瓜。后来我明白了,这是某种考验,然而我正有意识地把注意力集中在黑暗的街道、每个门的深处,以及任何他可能隐蔽的地方。我一点也不想要这种考验,可又看不出有什么办法摆它。正当我不屑地清这一切时,他却又突然出现了,推搡着我,将我扔倒在我刚刚摔倒过的倾斜的鹅卵石路上。我感觉到他的靴子正顶着我的肋骨。接着,我被怒了。我抓住了那条腿,感觉到那条腿穿的布料,还有那里面的骨头,觉得真令人难以置信。他撞在对面的石墙上摔倒了,发出了一阵无法压抑的怒吼。“再后来发生的事就纯粹是一片混乱了。我死死拖住那条腿,尽管那伸直的靴子仍在踢我。他倒在了我的身上,挣开了我的手。然后,在某个时刻,我被他一双有力的手举到了半空中。可以想象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他那么强壮,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我扔出好几码远。接着我会被猛揍一顿,伤势惨重而不省人事。即便是在那种混乱中,这念头仍严重地困扰着我,以至于我都不知道我是否会不省人事。可这一切从没有得到证实。因为尽管我当时糊里糊涂,我却能肯定有另一个人来到了我们两人之问。这人正坚决地和他搏斗着,迫使他放开我。

 “当我头抬起来时,我正站在街上。仅仅是一刹那,我看见了两个身影,就像是眼睛一闭时影像的一闪。接着便是黑色斗篷的旋动,靴子踩着石头,然后,整个黑夜就空了。我坐着,直气,汗顺着脸颊淋漓而下。我瞪眼环顾四周,接着抬头盯着那一条细细的昏暗天空。慢慢地,就因为当时我的双眼注意力完全集中,一个身影从我上方墙壁的黑暗处显现出来。他蹲在突出的过梁石头上,转过身来,于是我看到了那头发的微弱闪光,以及那张僵硬的白色的脸。一张很奇怪的脸,比较宽阔,不像另一个那么惊淬,大而黑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我。‘你没事。’一声低语从他的嘴里传来,尽管那两片嘴似乎从未动过。

 “我岂止没事。我还站着,时刻准备进攻呢。可那人影仍旧蹲着,就像是那面墙的一部分似的,一动也不动。我看见一只白白的手伸进了个背心口袋似的地方。一张如同递给我的手指一样白的纸片出现了。我没去拿。‘到我们这儿来,明天晚上。’仍旧是从那张光滑而表情僵硬的脸上传来的低语,而且那张脸上仍只有一只眼睛处在光亮中。‘我不会伤害你的,’他说道,‘其他人也绝不会。我不允许。’接着,他挥手做了件血鬼才能做得出的事情,那就是:在黑暗中,那只手似乎离开了他的躯体,将那张卡片放在我的手中。卡片上的紫字迹在灯光下立刻闪闪发亮起来。而那个身影,像只猫似的蹿上了墙,然后在我头顶上那些阁楼的山墙之间很快地消失了。

 “我知道此时就剩下我独自一人了,我能感觉出来。当我站在灯下看那张卡片时,怦怦的心跳声似乎在空的小街巷中回。那地址我再清楚不过了,因为我曾不止一次地沿着那条街去过那些剧院。可剧院的名称让我大吃一惊:‘血鬼剧院’,注明的时间是晚上9点。

 “我把卡片翻过来,发现背面写有一个便条:‘带上你的小美人儿一起来。非常你们。阿尔芒。’

 “毫无疑问,这是给我卡片的那个人留的条儿。我只剩下很短的时间了,要赶在出前回饭店,告诉克劳迪娅所发生的这一切。我跑得飞快,就连那些我路过的林荫大道上的人们实际上也没看见从他们身旁刷刷而过的影子。”

 “血鬼剧院只接纳应邀前往的人。第二天晚上,看门人仔细检查了我的邀请卡。这时,我们周围飘着柔风细雨,滴到滞留在关闭的售票处前的那对男女身上;滴在那些皱巴巴的廉价恐怖的血鬼招贴画上,上面画着血鬼们模仿蝙蝠展翅的动作,伸出手臂,张开斗篷,近一个赤的凡人受害者的肩膀;滴在那对从我们身旁挤过,进入拥挤的大厅的夫妇身上。在那里,我一眼就能看出观众全是人类。他们中间没有血鬼,甚至连这个男孩子也一样。他最后让我们挤进了嘈杂的人声、料衣服,以及抚摸着毡边帽子和鬈发的女士们戴着手套的手指问。我跟在那些人影后面挤着,心里很亢奋。我们已提前进了食,只有这样才不至于使我们的皮肤在这个剧院所在街区的熙攘人群之中显得太苍白,我们的眼睛也不至于太明亮。可没能享受到血腥味却使我愈发躁动不安起来,但是我来不及了。这决不是杀人的夜晚。这将是个大曝光的夜晚,无论它以何种方式结束。我确信无疑。

 “我们仍在这儿,和所有这些太有人味的观众们站在一起。这时,观众席的门都开了,接着一个小男孩挤向我们,招呼我们,指向人群肩膀上方的楼梯。我们的座位是个包厢,是那个剧院中最好的一个。如果血还没有完全使我的皮肤有点血,如果当克劳迪娅坐在我臂弯上时,血还没使她变成一个正常的孩子,这个引座员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也毫不在乎。而实际上,当他站在黄铜栏杆前面的两张椅子上替我们拉开帷幕时,他的脸上堆了笑容。

 “‘你觉得他们会用那些人做奴隶吗?’克劳迪娅小声问道。

 “‘可莱斯特从不相信人类奴隶。’我答道,眼睛看着客的一个个座位,看着下面排排丝绸座椅中间穿行的缀花朵的一顶顶华美的帽子。在我们这个包厢伸展出去的弧形楼厅深处,那些白白的肩膀很耀眼,钻石在煤气灯下闪着光。‘记住,就狡猾一次,’从克劳迪娅那低垂着的金黄脑袋下面冒出一句低语,‘别太像个绅士了。’

 “先是楼厅的灯都熄灭了,接着主大厅沿壁的灯也灭了。一群乐师已聚集在舞台下面的乐池里面,长长的绿天鹅绒帷幕底部升起的那种气体飘飘乎乎、摇曳不定。接着光线变亮起来,观众席向后倾斜,似乎是被一团灰色的云雾包围着,只见那些手腕上、脖颈上和手指上的钻石透过雾气在熠熠生辉。接着便是一阵随着灰色云雾降临的沉寂,直到后来所有的声音汇成了一声长久回的咳嗽。接着又是寂静无声。随后是一阵缓慢而有节奏的铃鼓声,再加上很单薄的木笛吹出的旋律,那旋律似乎使铃鼓上金属铃片那刺耳的丁零声加快,纠着变成了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声音,像是中为突出。木笛的旋律高起来了,像是在唱某种忧郁的东西,悲哀。这音乐有种魔力,全场观众似乎都被它凝固而且粘合起来了。木笛吹奏出的音乐仿佛像闪光的带子,在黑暗中慢慢地伸展开来。甚至连正在上升的帷幕也没有一丝声响,没有打破这种宁静。灯全都亮了,那舞台似乎不再是舞台,而是一个林木茂密的地方。灯光在那些糙的树干上和从黑暗中高处的阁楼垂下的一簇簇浓密树叶上闪烁。透过那些树木,可以看见低矮的石头河堤以及那河堤上方、远处波光粼粼的河水。这整个的立体世界是画在一片精美的丝棉织物上的。有微弱的气流经过时,那布景只是稍稍有些颤动。

 “稀稀落落的对该布景假象表示的掌声引发了整个观众席各个角落的拥护者们的掌声并渐入了很短的高,然后又慢慢消失。一个披衣的黑影出现在台上,从这个树干转到那个村干。他转得如此神速以至于当他步入灯光中时,就像变戏法似的突然出现了。在他那张看不见的脸前面,他的一只胳膊从斗篷下面一闪,亮出一把银色的长柄大镰刀来,另一只胳膊的手上握着带面具的细长。那面具是个涂了颜色的骷髅,上面闪亮着一张死神的脸。

 “人群中发出阵阵息声。站在观众面前的是死神,眼前悬着的是长柄大镰刀。死神就在黑暗的树林边上。此时我内心也有某种同观众一样的东西,不是害怕,而是多少有些同凡人一般,对那个画出的易碎布景的魔力,对那个点亮的世界的神秘感的反应。在那个世界中,这人舞起他那翻腾的黑斗篷,在观众面前像个大黑豹似的优美地进进退退,引来了观众的阵阵息声、叹气声以及那虔诚的低语。

 “而此时,在这个人影后面的舞台两侧又出现了其他人影。这个人影的特殊手势似乎有种如同他随之移动的音乐节奏一般的很强的感染力。首先出现的是一位老妇人,弯驼背得厉害,灰白的头发就像苔藓一样,胳膊因挎着一只极大的花篮而被得低垂下来。她穿梭的脚步在舞台上嚓嚓作响,头随着音乐的节奏以及死神急冲冲的脚步声上下晃动起来。接着,她慌忙后退并用两眼盯着死神,然后慢慢放下手中的花篮,双手合十,作祈祷状。她累了,像是睡着了似的正用手斜托着头。然后,她又把手伸向他,苦苦哀求着。可当他向老妇人走近时,他弯下直盯着她那张在我们看来是灰白头发掩盖下的是阴影的脸,接着他也慌忙向后退,挥挥手,像是要扇去一些浊气,让空气清新一些似的。

 “观众中间好像是爆发出了笑声。但当那老妇人站起来并学起死神的样子时,笑声响成了一片。

 “那老妇人追逐着死神,绕着舞台在一圈又一圈地跑着,音乐也突然随之变得快起来。最后,死神自己倒伏进一棵树干的暗处,把戴着面具的脸像鸟儿一样埋在黑翅膀似的斗篷下面藏了起来。而那老妇人,被甩掉,被击败了。她捡起花篮,在变得轻柔缓慢的音乐声中,慢慢地下了舞台。我不喜欢这种表演,讨厌那笑声。我看见其他的人影此时开始移动起来,那些手拄拐杖的跛子和衣衫褴褛的乞丐们全都在将手伸向死神,音乐正在为他们的各种手势配着管弦乐。死神旋转着,突然一弓背躲过了这个,又用一种表示厌恶的女人手势逃避了那个,最后,在一种厌倦和无趣的玩世不恭中挥手将那些人全都打发走了。

 “那时我才意识到,那只白白的、弯得很滑稽可笑的、有气无力的手并不是涂白的。那是只强求观众发笑的血鬼的手。当整个舞台最终清晰可见时,一只血鬼的手举了起来,正伸向那龇牙咧嘴的骷髅骨,就像是在忍住一个呵欠似的。而接着,这个血鬼,仍旧在眼前举着那个面具,做了个极妙的在一棵画得很光滑的树上栖靠的姿势,仿佛正在悄悄地进入梦乡。音乐像鸟儿叽叽喳喳,又如水潺潺作响,聚光灯把他罩在一个黄颜色的光圈中。灯光渐渐变暗了,所有的一切都随着他的睡去而慢慢消逝。

 “另一束聚光灯的光刺入了丝棉织物布景,似乎要将它一起融化掉。灯光显出了远处戏台后方,孤零零站着的一个年轻姑娘。她很庄严神圣地亭亭玉立在那里,几乎全凭着那一头瀑布似的金色长发打动了观众的心。当她在聚光灯下似乎站立不稳而四周的黑色森林又在上升时,我能觉察到观众内心的恐惧。她好像要失在那片森林中了。接着,是她而不是血鬼失了。她那简陋的罩衫和裙子上的泥土不是舞台化妆的油彩,她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一尘不染,此时在灯光的照下如同大理石做的圣母像一般美丽,而且雕细琢过,而那灯光仿佛是给她的脸披上了一层光的面纱。她在灯光下什么也看不见,但所有的人都能看见她。当她举止踉跄时,那不由自主发出的呻声似乎成了那单薄而浪漫的笛声的回音,那是一种对她的美的称颂。在苍白的聚光灯下,死神惊醒了,转身去看她,就像观众刚刚看见她一样,然后在赞美与恐惧之中向她甩出了那只无拘无束的手。

 “人们还没听真切,那吃吃的笑声便消失了。她太美了,她那灰色的双眸太忧郁动人了。她的表演太精彩了。接着,那个骷髅面具被突然扔进了舞台一侧,死神朝观众出了一张放光的白色的脸,他匆匆地理好漂亮的黑发,拉直马甲,掸掉了想象中翻领上的灰尘。死神恋爱了。一阵掌声响起,为那发亮的面容、放光的颧骨以及眨动的黑眼睛喝彩,仿佛这一切都是很巧妙的幻象。而实际上,那只不过是,而且肯定是一张血鬼的脸,那个曾在拉丁区凑上前跟我讲话,斜眼龇牙的血鬼的脸,在黄的聚光灯下很刺眼。

 “在黑暗中,我握住了克劳迪娅的手,紧紧地握着。可她却坐着一动不动,像是灵魂出窍了。舞台上的黑色森林正令人恐惧地一分为二,透过森林可以看见那个绝望无助的凡人姑娘正盲目地盯着那个嘲笑她的人。黑色森林正从中央分退向两边,任由那个血鬼向她接近。

 “而她刚才一直在向舞台的脚光方向前进,突然看见他,便止住了脚步,像个孩子似的发出一声哀鸣。她确实很像个孩子,尽管她很显然是个成的女人。只有她眼睛周围皮肤上的轻微皱纹和她的年纪很不相称。她那罩衫下面的脯虽然不很丰但却很有曲线美,她的部尽管狭窄但包裹在沾尘土的长裙下却显然很感。当她从那个血鬼那儿返回时,我看见了她眼中打转的泪水,就像灯光下的玻璃一样在闪光。我觉得在恐惧之中,我的灵魂和她订了契约,在期待着。她的美丽真是令人心碎。

 “在她后面,黑暗中突然有很多涂了油彩的骷髅骨在向前移动,手持这些面具的人身着黑衣,所以除了他们那些紧抓斗篷边和裙褶的无拘无束的白白的手外,什么也看不清。女血鬼在那儿,和男血鬼们一起慢慢向那个受害者。此时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把那些面具全都扔在一边,因此这些面具倒成了很狡诈的一堆东西,那些如同白骨,上面的骷髅在黑暗中面目狰狞。那里站了7个血鬼,其中3个是女血鬼,她们那勒在长袍外的黑色紧身围出她们雪白发亮的部轮廓,黑色的鬈发下面,冷酷而发光的脸上一双黑眼睛紧盯着受害者。当她们似乎要紧围靠在那个面色红润的人身旁漂浮起来时,简直美极了,但比起那女人金灿灿的长发和那粉红花瓣似的肌肤,她们却是那样苍白和阴冷。我能听见观众的呼吸声,那些呼吸的突然停止以及那些轻柔的叹息声。那景象真是壮观,一圈白白的脸越来越向前近,这时领头的人,死神先生转身面向观众,双手在叉放置。他低垂下头期待着观众的同情和怜悯:她不是令人难以抗拒嘛!观众席中传出很明显的叽叽喳喳的嘲笑声、叹息声。

 “但是,是她打破了那有魔力的沉寂。

 “‘我不想死…’她小声说道,声音像银铃一般。

 “‘我们是死亡,’他答道。她的四周传来了低语:‘死亡。’她转过身,甩动头发,于是那头发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金色瀑布,一种覆盖在破旧衣衫的尘土上面的富丽鲜活的东西。‘救救我!’她轻声呼叫,像是连抬高声音都怕似的。‘有人…’她冲着人群说着,她知道那儿一定有人。克劳迪娅发出了一阵轻柔的笑声。台上的姑娘只是模模糊糊知道她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事,但要比台下这屋子目瞪口呆望着她的人们要明白得多。

 “‘我不想死!我不想!’她那脆弱的声音突然变了,两眼死盯着那高个、恶毒的血鬼头儿,那个这时已跨出圈外的恶魔骗子。

 “‘我们都要死的,’他对她说,‘每个凡人所共有的一个东西就是死亡。’他的手指着乐队、远处楼厅和包厢里的一张张脸。

 “‘不,’她不相信地反抗道,‘我还有那么多年要活,那么多…’她的声音很轻,在痛苦中抑扬顿挫。可正如她那光的脖颈和颤抖的手的动作一样,这一切她都无法抗拒。

 “‘许多年!’大血鬼说道,‘你怎么知道你有那么多年要活?死亡对年龄是一视同仁的。此刻你身上就可能有某种疾病,它已经从你的体内开始慢慢地将你噬。或者,外面可能就有个人在等着杀你,仅仅是为了你的金发!’说着,他的手指就抓住了那头金发,那深沉的超自然的声音很响亮。‘要我告诉你等着你的将是怎样的命运吗?’

 “‘我不在乎…我不怕,’她抗争道,那响亮清晰的声音跟他的一比是那样脆弱。‘我要碰碰我的运气…’ zHih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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